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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进的噩耗传来,我和其他人一样,第一反应是拒绝接受。我甚至本能地抗拒和财新同仁讨论这件事,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的离开暂时不那么确凿。

我对身边不了解他的朋友如此解释:就像是父亲走了。

我是在2014年面试的时候,第一次见张进。那天一同面我的,还有宫靖、旭东和高昱。面试内容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,只记得自己十分无知。你做过调查报道吗?没有。你能用英文读科学论文吗?没读过……张进和蔼地说,不要紧,这些都可以学。

没想到张进倒是对那次面试很满意,后来屡屡提起。我问他为什么?他说:“因为你敢直视我的眼睛,而很多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。”

张进和我父亲同年出生,生月也很相近。我把这个告诉张进。他立刻好奇地询问了我父亲的人生故事,而且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视他如父的心情。他经常在谈话间,涉及到相关话题时,突然扭头看我,说,“我和你父亲同岁,是吧。”

我入职不久,接到了一位挚友的父亲的电话。我们从未见过面。友父在电话中十分焦急,说孩子的抑郁症发作,几欲自杀,他们知道张进与抑郁症搏斗的事——因为他的博客详述了这个经历,也知道张进现在是我的领导,想通过我求助张老师,看看还能怎么办。

那时已经是宫靖和王烁在管环境科学组的业务,张进并没有编过我的稿子。我和他也就是每周组会、偶尔的饭局中会说上话。也就是说,我和他那时不算特别熟。他又那么忙,已经是既要带采编团队、又要业余兼顾抑郁症科普的“双轨”节奏了,我很担心他没空理睬友人的求助。我去他的工位、才忐忑说了几句,张进立刻打断我的话,“他这样子很危险了,不能耽搁,让他们赶紧来见我,越快越好!”

后来友人和父亲说,他们见了张进,如沐春风,得到了极大的安慰。张进还为他们介绍了名医,及时调整治疗方案。每次友人说起张进都要用上“救命恩人”这个前缀。

2016年我离开财新后,我的猫咪得了绝症,很快去世。我整日闭门不出,以泪洗面,有时甚至瘫在床上,什么都干不了,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,无处宣泄。极痛苦之时,给张进发了一条消息,说我怀疑自己抑郁了。

张进立刻打来电话,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,尤其详细询问了我的饮食、睡眠状况。得知我不仅没失眠、睡得还比常人多时,他说:放心吧,你这不是抑郁,是懒。

就在同时期,我一位多年未联系的中学同学来找我,因为她看到我发的伤悼爱猫的消息,担心我的情绪。见面之后,她才告诉我,她在大学毕业的时候,也诊断出抑郁症,而且还很严重,她在网上看到张进的故事(也许最早是看到我朋友圈的转发贴),一口气读完了他写的所有博客,如获至宝,发现自己不是孤独的。最关键的是,张进的某一篇文章中,推荐了我们省会城市的一个医生。我这位同学按图索骥地找了过去,竟然发现,自己之前被误诊了,在调整用药之后,明显见好,至少恢复了正常的工作、社交生活。

这些都是张进成立“渡过”社群之前的故事。那几年里,近则亲友咨询、介绍,远则阅读他的文章,从他的故事中汲取力量——许许多多的抑郁病友,靠着张进这一束光,走出了黑暗。

从财新出来,我去了一家本土环境NGO工作。张进很好奇我在干什么,也时常跃跃欲试地说,要和我们一起外出调查。2017年1月,他跟着我们赴河北辛集调查皮革行业的污染。我见识到了这位新闻老兵深厚的采写功底。我们在制革工业园排污水的沟渠下游,偶遇一位身穿红黑花底儿上衣、外套绿色棉马甲的七旬老妇。我们打听这里的污染情况。老妇向我们比划着雨季到来,暗红色的废水是如何漫到家门口,这么多年没有要到一分钱赔偿,老伴就是这么给气死的。

起初是我和老妇交谈,努力从她的方言中提取信息。张进拿着相机在一旁哐哐地按快门,后来他也忍不住插入问题,简短、直切要害。回京后,他很快就写成了一篇图文并貌的博客。他记述了老妇一家从何处迁来、最初交了多少买地钱,这些年来如何在土壤和水的污染中挣扎求生。他详细记录了老妇讲述丈夫离世的那一刻——

“用她的话说,她丈夫就这么给气死了。

她说,老伴脾气不好,血糖高,一来二去给气坏了。今年农历2月,一个晚上,他去上茅房,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给我手电。”一去不回。后来,去找,发现倒在茅房里。

一个活生生的人,就这么去了。大半年过去,她还没有从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。她在屋子里跑动着,给我演示着当时的场景:老伴如何气呼呼地躺在床上;如何气呼呼地出门;如何倒在茅房里。”

当时老妇70岁,一个人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。张进用两句话来结尾:

“这是一个现代流民的故事。失去了水,失去了土地,失去了家园。”

虽然张进从未指导过我,但从他给其他记者编稿,以及他自己的写作中,可以看出,张进非常在意文字质量。他喜欢简洁有力、有画面感的表达。而且他脑快手快。当我还在试图理清思绪,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一整篇文章徐徐展开了。

即便做到了主编这一级,他最爱的永远是在一线跑动,观察、采访、摄影、写作。我从未见张进批评过谁。他作为领导,身教胜于言传,我们这些年轻记者,所见到的张进,是一个永远在记录、永远关心社会公正的人。呆在他身边,就是最好的职业教育。

那天夜里从辛集回石家庄,我俩坐在慢悠悠的绿皮火车上。我很觉得疲累了,张进还兴致勃勃地拿着相机,挑选照片,时不时给我看一两张,让我品评。他还就地用相机的蓝牙给手机、电脑传照片。离开石家庄的时候,他开玩笑说:你们河北空气太差了,我嗓子疼,以后再也不来了。

我感谢他过来“视察”我的工作。他笑着抓住我的胳膊,用力握了握,说:当然了呀,你离开财新之后,我就一直说要过来看看你,主要是看你过得好不好,开不开心。

今年6月底,和蓝方、旭东一起在张进家附近的一处小咖啡馆里聊天,崔筝也线上接入,听他畅谈肺癌诊断和治疗的经过,终究是耽搁了一点时间,已经扩散了,但好在用靶向药能控制住。“反正我就每天吃药,当这个不存在。”他还谈了渡过杭州基地的修建情况,以及自己撰写《渡过传灯录》的想法。张进豁达的样子,令我们颇为放心。

9月,我突然收到张进的消息。他发我一张照片,是那次辛集污染调查,他给我拍的一张单人照,在莽莽的冬日荒野之中。他说“相机里看到一张你的照片”。

这是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此刻令我分外伤心的是,很多和张进相处的细节,竟遗失了。我只记得他跟我说话时,那种亲切、放松的感觉,却记不得他具体说了什么。而且啊,我自己还有那么多问题要问他,那么多心事要跟他倾诉呢。这份遗恨,就是失去亲人的心情。

我们伤心,不只为他,也为失去了他的我们自己。我的人生拼图,有一块是他给的。他让我看到了,一个好人可以达到的境界:行善而不自矜。他写文章,帮助病友,对待工作尽心尽责,不是因为他觉得“应该”如此,而是他的人格中,有一股力量促使着他不得不去这么做,他从中收获对世界的洞察,收获自己生而为人的快乐。这就是为什么他做了那么多好事,被人崇敬如灯塔,却依然如此自谦,甚至毫不客气地自嘲。对他来说,渡人渡己是一回事。

我从此失去了这一块拼片。

要发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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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令钰

孔令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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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财新环境与科学记者。现从业于环保NGO。自由撰稿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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