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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写 孔令钰

转自 腾讯谷雨

依姐7岁时,随父母从金沙江的彝族寨子到山打工。所工厂,是村子里的一片民宅。砌院子,几架机器。院中堆塑料垃圾,他的活就是从中分出可用的塑料,清洗、破碎、熔化,然后机器面条似的,吐出冒着气的塑料条,冷却,切割,掉。

些垃圾来自美国、西欧、日本、国等地,海,入中国海关,源源不断地送到河北、天津、山、江、广等省份,被旧塑料回收工厂走,用于生再生塑料。

些所旧塑料回收工厂,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小型的家庭作坊,比如依姐所在的“工厂”,其老板就是去的回收工厂,人家剩的下脚料,回来土法制,一口吃。

纪录片《塑料中国》描述了依姐和老板两家人的生活——日夜作,忍受塑料制的臭毒气,依然收入微薄。演王久良擅于材,2010年因《垃圾城》一成名,述了北京已被500多座垃圾、河流和地下水重的现实

他也因此被邀到美国访问,采访某垃圾回收公司方指着一辆绿色的集装箱卡车说,看,那就是运到你中国去的。理称公司收回来的垃圾经过粗分,出口到的国家,而中国市最好,愿意出其他国家的两倍价格。

制作历时六年,十分波折。2015年,王久良剪出一个20多分的媒体版。部短片展示了他的野心——他察到、想要表达的西太多。笔者做过环者,如今在保NGO工作,从中看到很多熟悉的议题:跨国移;垃圾回收的灰色利益条;境的普遍化;土壤和地下水染;土作坊的境危害,等等。片中种手工分、造粒法,生出的气、水,不做任何理,排向大自然,就像一个一个腐的末梢,既境,也重侵工人的身体。一个一个拎出来都是解的命别说答案,连问题本身是否能描述清楚,都是号。

媒体版成片中,有些村子十几年前地下水已不能用,如今都是用塑料桶水喝。回收塑料的村民整日泡在烟里,自己决定不身体了。有在垃圾堆里大的小孩,把医垃圾当玩具,拿管往嘴里吸水,吹塑胶手套当气球。

在最新版81分的成片里,些丰富而略显杂乱的主了。全片将镜头对准了一个作坊,述他的昼夜作与生活。王久良,前述产业链的乱象是大背景,他更希望在部片子里,两家人的故事,他如何靠回收塑料垃圾生,以及他的悲

找到合适的拍摄对象非常艰难。工厂、当地政府包括工人,于自己所作之事心知肚明——是染,是面,是法生。看到有人扛着像机,都很警惕,以为记者来暗访生冲突。因此于一个纪录片拍者来,“入”的程就很漫开始一个多月,只能在工厂外面晃,完全不去。

生面孔于当地工厂来,意味着危。再小心翼翼,拍摄过是很不利。起初王久良拍的是另外一家人的故事,但由于村委会的行阻,只好中断。后来又用一年半的时间来拍依姐的故事。蔽,大部分时间,王久良只能一个人工作。

起作坊里的气味,王久良摇头,“非常臭。”他,破碎塑料,摩擦发热,机器上、整个人的头发上,落一层细密的毛,非常难闻塑料,“那个味儿有多难闻呢?你随便一个塑料试试,那是好的塑料。”

造粒是将塑料放在管里,螺旋加,融化塑料,经过滤网后,相对纯净的塑料就被面条似地出去,水冷却,成型硬。当地人传说,塑料造粒最多干三年,不然生育能力就失了。而片中的老板从二十到三十,干了十年。

笔者他每天么拍,吸入那么多烟气,自己不担心?“说实话,也是糙人。真没什么担心。”但他的身体的确受到害。拍半年后,王久良的眉心是因为长期接触元素。他发现很多人都长这个,拍一个小孩,满头满脑包括脖子后面,长满

片子中的老板,腰上瘤子,痛,疑早期心血管症状。家人他去医院。不肯。怕出毛病要花。老板妻子不敢怀孕,独生子是在干塑料造粒前生的。“他媳和我,破碎塑料一小,整个嗓子咳着疼。”王久良,“片子中没有表出来,她的腿和脚都挠烂了,因为脏东西,敏。”

从作品量来看,王久良是一个“低”作者。2008年开始拍纪录片,两年时间做出《垃圾城》,然后六年时间拍《塑料王国》。两部作品格切十分明。《垃圾城》是一冷硬的调查,将北京周的垃圾场风貌逐一展。羊吃垃圾。人住在垃圾。河面上漂浮着垃圾。全是垃圾。

《塑料王国》是一个独立的故事。王久良他不再足于只呈一个象,是想人的生活。“片子中埋了一些隐喻,比如老板的价值观,他想买辆车,干各种活,自己生活得更好。是没问题的。但你会发现是一个悖。他挣钱的目,是了更好的生活,而事上,他在追求更好生活的程中,已失去了更好的生活。”

2015年,笔者在山寿光台头镇见过片中的景,清洗塑料袋的小作坊,目垃圾,和迹斑斑的机器支架。其中一家就往田洼地直排水,形成两个大水坑。

住在坑的另一人家,告笔者地下水早已被染,拿出,指着厚厚的10天水就是垢,一年要三把水。村里一打井,安上水装置,每人每年配700斤用水,凭一张蓝色“健康直水卡”取。他这样的好水,一般是来了客人个茶。平自己做、喝水,用自家水井,然明知已遭染。

很多候,你不得不惊于当今社会的分裂。一方面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,已经执行国一流的工厂排放准。另一方面,在村,仍延着最原始落后的工方式。像纪录片中的土作坊,笔者在北平原到很多,小皮革、塑料、化工、酸洗厂等等,就在田盖一栋砖房,支两架旧机器,有水就直接在地里挖个坑排了,渗下去,天日久,掩埋好,上面继续种庄稼。

主人公依姐在拍是9-11,家上不了学,只能在家帮父母着4个弟妹,以及熟地分塑料。到了美的年,早晨起来,她在清洗垃圾的水池子,用梳子蘸了灰色的水梳粉色卡。她最小的妹妹就出生在垃圾堆旁,每天在父母的背上,随着他塑料的作而起伏。她想上学,但抑着不出来。她告王久良,再等几年,自己就可以去打工了,挣钱供弟弟

老板最实现了他的心愿,家人来北京天安看升旗,他在里教的儿子,要努力学,才可以在北京上有人的生活。

如今两家人都开始了新的生活。2014年,依姐一家离开工厂,回到老家。半年后,老板也关了工厂。2016年5月和8月,当地政府两次集中整治,关停多小工厂。

回到寨子里,爸爸干些建筑零活,妈妈帮人摘花椒,生活依然困,但依姐于如愿入了家的免学校。王久良承依姐父,孩子上学有困,他和朋友会提供助。而王久良担心,依姐已十四,要跟一群十的娃娃同级读书,能否持下去?

有,他边结婚特早。16婚了。”他之,依姐很可能学。假若继续依姐,那很可能又是一个新的故事——一个16的小女孩如何去了莞、深圳的工厂,去打工。

对话王久良

孔令:两家人在的生活怎么了呢?

王久良:2014年3月份,完成拍。2014年四五月份,家人就离开工厂,回老家了。拍候,我就,我不可能任由种事生。你赚钱可以,但是孩子上学耽不得。光靠家人自己的力量,很跳出种圈子。

在拍,我曾不止一次地跟工人那家起孩子的教育问题,我希望他能尽早孩子回家上学。后来我助了一些。然后大概了大半年,老板就关了工厂。2014年底,我去老板家。老板不干的原因,我也分析,客的是整个产业萧条,不赚钱了。其次他也意到,自己付出很多,活儿又又累,他也真干了。

在依姐一家人在四川,她爸爸在周干点建筑的活儿。妈妈帮人摘花椒。生活依然困。但小孩子回去之后如得水,得了他熟悉的生活空。小孩在工厂的候,除了他几个人,没有朋友。依姐也了,我在家有很多好朋友,在工厂不敢出去玩。小孩子的孤独感,大人无法体会。我小候,不跟我玩了,就特心。

我去看他们时,特欣慰的一点是,小孩子在他自己的家,是那种有的状。在工厂里,依姐常很郁,那郁和她的年极不相称。到了家,她的气色非常好,很开朗,很有活力。她的弟弟就不用了,活得跟猴似的。

老板在是货车司机。把工厂了之后,了套楼房,有按揭款。日子持和继续在那个地方的产业很萎了。

孔令:怎么找到的依姐家人?

王久良:话长个地方很敏感。生面孔一去,立会被发现开始一个多月,任何工厂都不去,只能在外面拍染和外景。后来两三个月,我着急了,一行四人兵分四路,先不要拍,去找境里面的人。

依姐是我唯一的女性工作人遇到的,她去悠的候,依姐在那玩,她就聊天,知道了依姐是塑料厂工人的女儿,9周,没上学。那个女工作人挺可怜个孩子。那候没想拍个故事,她就是了去看看依姐。我们买了点球、她。影片里的字典,就是我一年前买给她的。

这样跟依姐建立了系。后来女工作人就跟小女孩去了家,回来向我描述他家什么子,我一听,特有价。但那候,我这头展开工作了,拍另一个工厂老板的故事,拍了一年,政府发现了,威他不要再跟我接触,就底断了。因那位老板的故事不完整,所以我要重新找故事。

后来决定拍依姐的故事。我先跟小女孩家人接触,慢慢的,跟老板熟了。就这样被允。拍纪录片的程,其就是交人的程。你技再牛逼,人不好,白搭。人家不你拍,你什么法也没有。

孔令:拍摄过程中,你怎么种“不忍心”的情?我看到一些画面,得很受。拍的程中,肯定更受。

王久良:好多。比如依姐家出生的小宝宝, 11天的候,生命垂危。除了没念落后也是原因。出生的候,我蛋、奶粉、小奶瓶,告怎么着喝。我有事回家呆了几天。再回来的候,我一看就得不瘦的,骨都出来了。

我一是便血。然后我就看到桌子上维维豆奶。那么小的小孩喂豆奶粉。小孩子有气无力,眼里没神。特心酸。真的拍不下去了。我赶跟他们说,小孩这样不行。他爸,啊,那你怎么

送医院啊。我赶跟老板。老板一看急了。看他平冷嘲热讽的,但碰到种事上,绝对是善良的人,立就把钱给他,逼着他去医院。

后来也没去医院。晚上弄了一个什么草。当下我就们买奶粉了,喂了一晚上。第二天就好点了。

些内容,你拍纪录片无法置身事外。跟他在一起那两年,日子是和他一起的。后来我拍到很多其他更人心酸的素材,但不能剪去。

孔令:所以我看到的片子,是比现实版温情很多的版本?

王久良:怒的控是一种方法,温情的去展情感,然后把大的背景出来,也是一种手法。于普通众来,最好不要一直刺激。我不要是展怎么不好,而是促思考,什么不好,是最重要的。

那有什么能促思考?只有打你,你感同身受地和里面的人物一起,真地建立起情感沟通。你愿意替他去想,他怎么那个子,什么出生在那里,个社会出了什么问题

我在国外做交流的候,很多人会问这问题。在他眼里,个片子里到都是法的事情,小孩子不受教育,小孩子没有任何福利,大人的劳动没有任何保益无法保障等等,是西方人的思。他,后来小孩怎么了。

片中人物的行,知道他们现在在想什么,他的价值观是什么,就好解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。是一部影更深的表达。不像一个新,告你:塑料怎么分的,多么;怎么清洗的,水染如何;燃垃圾的程中生大量烟气,对环境健康有影响……

OK,都是象,只不过还是在告你,这东西多不好。是媒体版反映的。影版有所区,你可以看到整个产业只是成一个大背景,工厂也只是一个小背景。

孔令:他回家以后,你有哪种生活更好?他自己于以前怎么看?

王久良:我得,我看到他的那种状问题是多余的。

孔令:那什么他要放弃家生活,到山去打工受罪?

王久良:然他在山一个月只1600块钱。事上,就在山,若吃住的,又比他老家好很多。

我去他家,真是令人望的贫穷。年人都出去打工了,只剩下老人和孩子。他家没有地,都是山,就在金沙江的上。当地人种花椒。 他家没有花椒地。依姐的妈妈就是帮人摘花椒。他爸爸到处给人打打零工。他依然困,不如出来挣钱更多,是一定的。

孔令:之前拍那么多,关于塑料垃圾回收产业链的素材,接下来打算怎么用?

王久良:素材很多,有300多个小。我剪了半个小的媒体版,那个是向产业链问题。我们还会做一个52分电视版,分上下两集。

孔令:前期度大

王久良:不是很大,很兴奋。因看到了很多不知道的、新奇的西,感片子立起来了,明白内容是丰富,足的。是一个兴奋程。

《垃圾城》和《塑料王国》有什么不一呢?《垃圾城》是完全凭自己的一股儿冲上去的,就去做了,从来没考虑钱问题。事上做的程很苦。老和朋友提供各种帮助,大家帮助着把事情做完了。

做第二个片子的候,不能再依赖别人的帮助去做。所以,在做之前就考虑资金的问题,所“兵,粮草先行”。真正考做一个纪录片的候,会发现钱花的真不少。人、,拍那么长时间,吃喝拉撒。特的是,我的同班同学岳冠廷和熊,两个人合开一家公司。第一笔是他投的,然后做了很长时间,但最后做不下去,了。后来就跟CNEX合作。所以,其实这程非常波折。同学支持我个,粹是情怀,他也知道个不可能很多。当也半开玩笑别赔本就行。

孔令:你是如何着手找拍摄对象的?

王久良:首先找厂区看。因整个产业链很大。必了解都有哪些问题。比如染表在哪些方面?空气的味道什么?是怎么生的?是焚垃圾呢,是加塑料生的烟气?这样你才知道你要拍什么。

循着蛛丝马迹,去了河北文安、天津、山、江宿迁。最大的区在广佛山。要看能不能拍。佛山那是小工厂全封的工园区,固若金。大是封的。大街上不允放塑料,什么都看不到,就听机器的隆声,能到塑料很大的气味。不需要到工厂上,一到那个区域,就到了。

北方更直,因少雨,可以把塑料放在外面。南方多雨,都盖了屋。加上水多,广很多河涌,我也拍到了向河里排,毒死很多景。一到清晨,我站在小山,一看,真有意思,就那一片,烟气像个小灰盖子一

孔令:我以前做道,实际上都管工园区叫集中的合法排地。

王久良:没,而且种集中,染更大。小作坊分散,烟气一会儿就被吹散了,不构成级别。我种集中性的反而有问题

有的地方比集中,几千家。很分散的也有百八十家。我从知,100家以上的,有57个地方。

孔令:拍种故事,你会怒的情里?

王久良:是的,情在很多候是怒的。但是你想想怒之后,如何解决问题。用什么方法,用你的影像,实际

更多的是呈现这问题。至于行,不是你没有时间,而是的的确确没有足能力做到。一个事情的改绝对是多方联动果,经济、政治、科技,有教育等等,你是不可能做完的。

而且你要知道,你做的努力,背后起的作用也是你看不到的,但又不能因看不到而去否定你的努力。比如你写一篇稿子,个政府没看到,但是他的上看到了,他上一个电话去了,他就给办了。是一个曲折的、渐进程。

孔令:你从18开始学影,当是什么机接触到的呢?

王久良:在那之前,我接触的影就是被拍一寸件照片,或者毕业合影。高中的候,有个老欢摄影,拍些花花草草,景,特漂亮。我,哎,照相机可以拍些照片?照相机不是照人像的

候孤陋寡。我在学美,一看,哇,么漂亮的景,花啊草啊,夕阳,特美。九十年代那会儿,影像接触的很少,包括上的年画,是手的,除了明星照。景性的照片,接触的很少。而且是一个人拿照相机可以拍出来的,种感很神奇。当照片,一块钱,并不赚钱,洗个照片都5毛。我了好多。逐建立趣了,就自己学影。

孔令:你高中毕业还成立了影工作室?很前

王久良:那候工作室的确是很髦的。我跟老师们拍的不一实际上不成功。干了一年,了四万。

了四万块钱债务,干了各种各的事情。白菜,。左冲右突,但根本逃不开那种困境。最后我才意到,这样子是不行的,2001年就考大学,上学去了。

了五年。瞎胡。那就是凭着自己的一腔血,就想玩,就想干个。至于怎么运营这个,能多少,根本不考。20的孩子懂

孔令:考大学也是想念专业

王久良:那是必的。没有其他学校,就学校。一个西安建筑科技大学,一个西北纺织工学院,如今叫西安工程大学,都是专业

孔令:后来什么不念了?

王久良:有两个原因,一是不太师资力量。在那边读了一年,专业课一点都没开。除了算机、英之外,就是素描、水粉、色彩那一套。我极其不

第二,是学校的管理制度。当学校是半事化封式管理。年离开高中的教育系,正是接触社会的段,果把我像羊一圈在一起。不出校一点令我极其反感。既然无法抗学校政策,我就只能以我的方式出去,我在那开手机店,手机,做买卖呢。要不然从哪来呀,怎么生活呀。

旷课出去。某一天跟着副校拍桌子对骂,我就骂这个学校。后来呢,他就派人偷偷记我的旷课节数,一直到第30候,就把我开除了。开除学籍。留校察看。好像看半年。后来我心想,你不用看了,就偷偷报考了媒大学。

从中传毕业后做了一整年的片,有关于中国民的鬼神信仰,在地里拍。然后2008年到2011年拍《垃圾城》,2011年到在拍《塑料王国》。

境,昆老是一个指路人。2008年夏天,我特别难受,那是个思想折期,非常痛苦,感忙活长时间,拍出来的西,跟人没关系,只是个非常虚无缥缈的、自我足的艺术创作而已。我得没用。当你自己否定的候,很可怕的。夜失眠。

正好在平遥做展,我和住一个屋。师说应该睁开眼睛看看个世界,不能老是沉浸在自己造的另一个世界里,要关注你所身现实。我跟他提到我家的垃圾问题。他你家是那个子,北京也是,如果你有心可以回去看看。才是《垃圾城》真正的起。我仅仅是提出看到了什么。而促使成行的,是昆老,而且最开始的候,他拿出,真金白地支持我。

你要知道,在人生道路上,有人指引,真的是太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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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令钰

孔令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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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财新环境与科学记者。现从业于环保NGO。自由撰稿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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